我沒有跟著他們回家。
我走下車,先往公司的方向走了幾步路,看見車子已經往前開走,我才回頭。
就像我一直在做的。假裝我們是同路人,然後觀望,趁沒人注意時離開。
淡水線行駛當中,我依序查著下一站,復興崗、忠義、關渡——在這裡下車吧,獨自一個人的時候,只要腦子裡小聲呢喃一句,身體很自然就會行動了。從台北車站過來的方向出站,是極為安靜的一條巷弄,我遠遠看見關渡宮的牌子,像是路人經過點了一下肩膀,便恍然大悟似地走過地下道,如鼴鼠一般爬過軌道下方,再探頭出來時,已經可以看到一排高高掛著的紅燈籠。牌子寫著還有六百八十公尺呢,我跟著頭上一個個紅點邁步往前走,突然覺得原來這也是一種參拜的路線,手裡彷彿抓著一條隱形卻已經牽好的登山繩,偶爾左顧右盼周遭的風景。
比起上午被人拿著銅鈴和一大把香在身邊揮舞說一堆聽不懂的話,走在這個不熟悉的地方,反而讓人平靜。
關渡宮很大,廟宇正殿和天壇面對面看著彼此,進行著沒有盡頭的凝視。旁邊還有人為開出來的古佛洞,我走進去,眼花撩亂看著各尊信徒奉獻的塑像被關在玻璃後面,啊、經過迦樓羅天的時候我停了下來,看著那鳥嘴人面,想像著祂驍勇善戰的模樣,竟然覺得有些安心(或許也是因為想到了床頭櫃上盒子裡的模型吧),盡頭是面水的平台,千手觀音對著山和水、似笑非笑,我總不懂在某個屬於祂們高度的時空裡,是怎麼看待我們的。救苦救難。那個老師說。菩薩救苦救難,你只要唸完這幾部經,再買這些法輪吊飾,就能消災解厄。是啊,趨吉避凶裡自然也存在著階級差異,有錢的話什麼東西買不到?連命運都可以改,生死劫難一個轉身就閃躲過了,還怕什麼?就怕沒錢為自己求一個福氣,一生都得在悲苦輪迴的泥沼裡打滾。
而我屬於這個受長輩照顧的世代,下輩子若還能為人,也是父母用錢買來的。當我死的時候,應該會滿面慚愧地在等待輪迴隊伍裡低著頭,假裝我只是一個走錯的小可憐,然而所有人都知道,我根本什麼好事也沒做。但是沒辦法啊,畢竟收了錢嘛。就讓她走這邊吧,反正再怎麼好或壞也幹不成大事。
世界是真的不公平,我想,感覺心臟又往肚子裡沉下去了一些。
在關渡宮裡走了一圈,很仔細地在樓梯上看著第一次和視線等高的剪黏,覺得實在美麗又威嚴,顏色鮮豔、姿態流暢,龍鬚像是剛燙好、特意留在耳邊的捲髮,藉著不存在的風飄盪出好看的曲線,便突然被吸引了。回程在捷運上,編輯傳了訊息來,於是說好明天帶巧克力去樓上找她,我安靜地排隊等客運,回家直奔地下室牽了機車去採購,像是回到過去自己住的那段時間,事情都瑣碎得不值一提,卻如此重要。我不想追求什麼了,甚至若能擁有的比現在還少,大概還會快樂一點,我每天都在想,如果下一秒我就要死掉了,心頭上還掛著什麼願望嗎?沒有,一個也沒有。曾經我擔心貓,但兩隻老貓也已經不再黏著我,悠悠哉哉過著自己的日子,最小的那隻也應該總能把注意力轉移到其他人身上的。
那些書、桌上的小東西、卡片或明信片,一點也不重要了。我不知道這是鍛鍊還是性格本就如此,我每天都要確認一次,自己確實沒有掛念著的東西,像是隔天要交的回家功課一樣。但即使如此,我還是會覺得痛苦,而那來源總是非常模糊,有時候會來自母親和朋友之間的電話,說她買了新的法輪要送過去,然後超渡的經文還差幾部可不可以幫忙念一下;或者是來自於父親以非常憂慮的神情勸我聽老師的話,這些那些都不能想也不要做……
稍微一回想,鼻子裡又是那令人不舒服的焚香氣味。
妳的頭會痛嗎?
不會。
妳會胸悶嗎?
不會。
生理期都正常?
正常。
老師的問句停止了,手中的香還在揮,我被眛席諜眼睛。
最近有參加同學或朋友長輩的告別式嗎?
沒有?
有收到喜帖嗎?
有。
吃喜餅喜糖了?
上禮拜五吃了蛋糕。
那就是了,妳陰煞陽煞都容易中,所以才會變這樣。
然後我沒有回答,也沒有再提問。這比柯南裡面躲在舞台後方拉著釣魚線的邂畤祐塒弉直弌っ我連微笑都擠不出來。父親母親都在後面看著,我無心開口的一句話都會被當作呈堂證供,我寧願保持沉默。
就像我一直在做的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