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所愛之人,不得不沉默」
與他人最大的差別在於:危機感。
看著社會新聞的時候,你會想:「這有可能發生在我身上。」
看著推理小說的時候,你會想:「我逃過這些事情,或許只是巧合。」
看著懸疑影集的時候,你會想:「再多等個幾年,這些就有可能成真。」
你可以稱讚自己有豐富的想像力,也能夠自卑於內心深處的膽怯有多麼強大。
但無法否認,如影隨形的恐懼,讓你得以成長為現在的模樣。它在每一條紅線前拉住你的手腕,給你看每一個可能的場景,讓你繼續發展出後果。
然後你便會停下來。
暫停當下的憂慮、不安,甚至憤怒。
有能力做出所有事情,不代表還能承擔隨之而來的結局。
膽怯救了你一命。而你從此無法放棄犯罪電影或懸疑小說。
(它要死了)
我在Line打出這四個字,然後按下電源鈕,讓手機暫時分心幾秒鐘。
今天陰晴不定,穿什麼衣服都無法讓人舒適。怕熱的終究要在下雨颳風時色瑟瑟發抖,怕冷的又會在放晴時汗流浹背。
我討厭自己兩者皆是。
所以我又打開手機螢幕。
它要死了。快速生長反而害慘了它,過早伸展的觸突和芽點讓它看起來像隻軟爛站不直的章魚。空有一顆可能會勝過人類的腦袋,卻控制不了生理上的限制,和環境的影響。
它成了一攤可以感受疼痛卻不能放聲尖叫的爛泥。
而這些都被濃縮在「它要死了」四個字裡頭。
我想告訴妳它即將到來的死訊,更正確地說,發出一紙病危通知給妳(可是現在的風潮是無紙化,或許我應該警覺跟進),希望妳能至少表達一點震驚或悲痛的情緒,已慰它將要成為的在天之靈。
妳知道它會死掉的,只是不確定時間。或許這讓妳變得坦然、豁達,甚至更加樂觀了。可是我無法覺察這一點,我以為它進化得足以撐過所有困難,並得以繁衍傳續。所以悲傷抓得我更緊,短短幾個字的訊息也送不出去,當消息抵達妳那一端的瞬間,它就會死,實踐這個可怕且真實的自證預言。
妳得知的瞬間,就是它的死期。
我萬分恐懼地意識到這件事,怕到甚至有點想哭,我知道沒有人可以幫忙,只有我自己的謊言能派上用場。
好。好的。沒有問題。我欣然接受這個選項,沒人知道的消息等同不存在,我繼續說服自己它還活著,它就會永遠活著,即使並非百分之百健康強壯,但它會活得好好的。
我如釋重負,隨即拿起手機往離我有十四層樓高的地面丟去。
此時此刻的我,終於在有生之年,做了一件好事。
她還太年輕。
太年輕而無法理解用第三人稱敘述她的重要性。
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永遠只會比想像的還要更遠、不會更近;如同繪畫時最亮處緊鄰著遏每一個誤以為已碰觸到內心的瞬間,人才會在下一秒認識到另一個無完全陌生、甚至無權過問的未知地帶。
愛不是單純的愛,而是融入在其他情結當中,緊密連結成一種堅固的化合物,不管是什麼型態,都能讓人幸福洋溢。
殊途同歸。所謂的愛,我想和這四個字相去不遠。
沒有純粹的愛存在。我想對她說明,但沒有立場。或許她認定這就是了,可是在我看來,最危險的猜測,是這股渴求源自於她未曾被滿足過、成長期間的缺憾。
她還太年輕。
太年輕而無法理解,至今她追求的只是為了補償缺陷。但缺陷是外力造成的傷口,她永遠會是她自己,而不是缺陷在她身上顯現出來的樣子。
而我過於年長,無法用最明白的方式,讓她明白這一切。
因為明白自己的可憐之處,才能心安理得地憧憬著妳。
理性地、冷靜地,像觀賞一部有趣但不那麼經典的電影,心情輕鬆(因為不帶任何期望)且神色安然,靜靜等待這段時間過去。在腦子裡規畫著片長三分之一至一半時將出現的轉折,有些心酸,但還不到落淚的程度,恰好是能懷抱著安全感享受的情節;接著困難過去,以一種解開誤會的形式消散在空氣中,既沒有皆大歡喜,也少了生離死別。我們只是打開了路邊一個無人注意的線頭,然後讓它隨風掛在樹頭或欄杆上,如此而已。
這些情感是誤會,這個相遇也是誤會——不如這麼說吧,整個故事從頭到尾都不存在,或許連敘事的主角也不過是一個幻想,因為現今世道上,除了人類之外能思考的東西實在太多了,搞不好我只是吸塵機或洗衣機在硫忙做的一個夢,再過幾秒之後就會被電源啟動的瞬間打碎,開始它們實際上該有的、盡忠職守的生活。
能夠確認的,只有現在的自己而已。能夠證實的,只有現在的感受而已。這麼一想的話,那些無法說出口的、付諸行動的願望,也不再折磨人了,反而因擁有對妳的遺憾,才能客觀認知到自己是存在的,如果真的發生什麼……那肯定是更深一層的夢境吧。
這不是很簡單嗎?只要保持距離就好了,只要在某個範圍以外,什麼事情都不會發生。就像別靠近自動門一樣。
可是一旦明白了規則,卻越容易往相反的方向走過去。妳接收到的所有訊息都成了反向回饋,心裡不斷說著只有自己才會接受的謊話,整個人分裂成不相容的兩半,連中間是用什麼東西接合起裂縫的也不知道。
那種感覺就像是妳站在另一個房間裡,看著玻璃另一頭的自己做著所有妳曾經嚴匐愡濺事情。像是那個思維實驗一樣,開燈、關燈、開燈、關燈,象徵著二元的零與一,然而若是開與關的切換越來越快,房裡的光就會變成一種曖昧的狀態,似亮非亮,卻同時存在。可是啊,在這個想像的實驗裡,開關是不會毀壞的,燈也不會,可妳是一個人、再無聊普通不過的人,這種實驗真能透過自己得到什麼結果嗎?
或者,只要繼續實驗下去,就再也不用想像答案了。
難過想哭的時候,鼻子裡會湧起被泳池水嗆到的嗅覺記憶,那是一種帶著消毒水的味道,像是鐵片在刮著鼻腔,下一秒就要聞到自己的血腥味。
然後身體會記起在頭上閃耀著光花的水面,緊接著心裡就是那種摸不著邊際的焦慮。那是發覺到自己將要失去什麼的預感,是人類與生俱來唯一真切無誤的超能力,不論是自己的生命、或者珍視的事物,關於「失去」的第六感是永遠脫離不了的詛咒,它能讓你往樂觀的道路上走去,也可以讓你自願跳下絕望的深谷。
有些人的預感總來得太過強烈,以至於一件小小的事都可能縈繞在他們心頭久久不去,於是在長久的恐慌洗禮之下,他們不期待未來,卻仍為了現時的喪失感到悲傷。人生成了一條漫長又痛苦的道路,你兩手空空地跌落降生,享受過擁有的快樂之後,生命會把你剝奪殆盡,才讓你走。
於是我們只能把難過和痛苦盡量減到最低不是嗎?樂觀的人會這麼問。好像是世界上所有悲傷都是咎由自取。卻不知道這些預感強烈的人,已經把悲傷當成身體的一部分,一邊檢視身上被深深刮下的傷,一邊活著。他們不替疤痕撲粉化粧,不美化記憶,僅僅是記著事件原本的模樣與之共存。那是被大多數人忘記的能力,被忽視的天賦。或者說、最原始的人性。